湖湘宗祠文化调查随笔

近些年,我先后调查走访了40多座湖湘宗祠。走进这些历经岁月洗磨的宗祠,探访近代湖湘宗祠文化的保护、利用、传承状况,了解、细品其盛衰起伏的轨迹,重新审视其有益价值,给人不少醍醐灌顶的启迪。
宗祠文化一度断裂在所难免。
宗祠文化是一种以宗祠为依托的传统文化,它厚植于中国乡村社会的沃土。宗祠文化包含堂号、堂联、字画、牌匾、碑刻、砖(木、石)刻、雕塑、族谱以及在宗祠举办的祭祖、教化、祠戏、婚丧喜庆等活动仪规和祠规民约。
宗祠文化中的祭祖、敬贤、收族、教化、规范、维系等功能,体现了民间的伦理道德文化、族群文化和民间信仰。
从近代历史看,宗祠文化盛衰起伏,一是取决于统治阶级或当政者的态度。家族宗祠起于汉代,盛行于明清、民国,其兴盛是因为统治者的允许、支持,将族权纳入乡村治理体系,弥补皇权止于县的不足。二是取决于它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。明清时代的经济发展,给宗族势力的强盛奠定了基础。族产、族田、义学收益,乡绅捐赠和族人出资,为旧时宗祠兴建、修缮、续谱、祭祖、运行的主要经济来源。规模宏大的宗祠,多数是乡村大户人家起头承建的。后来时事变化了,这些来源断绝了,宗祠活动就失去了依靠和经济支撑,它的衰落就难以避免。三是取决于民间的信仰和习俗。民间信仰和习俗对人的影响是春风化雨、潜移默化的。民间信仰这个,官方的禁止有所不逮,遇到合适机会,它又会死而复生。
宗祠文化的核心价值是姓氏文化和忠孝文化,它本质上是维护旧思想、旧秩序的。五四运动以来的反帝反封建革命,打乱了传统的儒学礼教秩序。新中国的建立,彻底地翻转和改造了乡村基层社会。土地改革将宗祠等祠产、祠田收归公有或分给贫苦农民。紧接着,国家力量下沉并主导乡村社会,改变了由乡绅和族权共同治理乡村社会的传统格局。延续数代的以血缘和宗族势力为纽带的宗祠文化出现断裂,宗祠文化发展步入低谷。后来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又进一步扫荡了宗祠文化的残余,宗祠活动一度停止下来。
乡贤是宗祠文化兴起的主要推力。
湖湘宗祠遗产在中国南方诸省中,保留的算是比较好的。据不完全统计,全省遗存下来品相较好的宗祠,已被列为国家、省、市(州)、县四级文物保护单位的,有560余座。这不包括近年新建、重建及主体建筑遭到破坏毁损和濒于垮塌的。如郴州市汝城县,境内有明清以来古宗祠707座,至今保留较好的宗祠有304座。又如邵阳市洞口县,全盛时期的古宗祠有300多座,现保留下来的古宗祠有40余座,其中曾八支祠等11座宗祠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。永州市江永县有2900多村民的勾蓝瑶寨,13个姓氏建有13座宗祠。族人对宗祠先贤和祖训如数家珍,引以为傲。不少宗祠建筑规制恢宏,装饰精美,风格迥异,集一代文化技艺之大成。一些宗祠的祭祖、教化活动,坚持向上向善的价值取向,仪规肃穆,促人奋进。而在保护、利用、传承宗祠文化中发挥牵头作用的,多数是族人称颂的乡贤。
所谓乡贤,原意是指品德才学为乡人推崇敬重的人,近似旧时代口碑较好的乡绅。用今天的话语,可特指在乡或回乡热心乡村公益建设、回报桑梓的成功人士。这一轮宗祠文化的重启,他们是推动的主力。
从历史上考察,湖湘宗祠多为乡绅和外出做官、经商成功人士牵头出资建造或修复、重建。建造加扩建,施工年限长的有几年甚至几十年。宗祠建筑多为砖木结构,往往毁于火灾、战乱以及社会变革时的拆毁、废弃和自然垮塌。部分宗祠毁后重建,也有屡毁屡建的。在战乱和革命年代,宗祠作为乡村公共建筑,除宗族祭祖、聚会等使用外,常用来临时驻军、办战时学校、医院、兵工厂,乃至做赈灾、避疫场所。宗祠的兴建、使用与活动开展,得力于热心族务乡绅的组织和周旋。
宗祠保留下来的原因,一是一直在使用。宗祠是乡村品质最好的建筑,社会变革后使用没有间断。分给农民作住房的,住户对建筑的爱惜自然用心。改办学校、改作仓库、工厂、卫生院或乡村组织办公用房的,公家的维护也跟的上来。二是遭遇破旧立新运动时,基层干部和族人出面交涉、守护、制止拆除,或者变通保住主体建筑。我在浏阳市乡村宗祠调研中碰到一位老村支书,他说“文革”中“破四旧”时县乡霸蛮要拆宗祠,他与族人力护才保留下来。三是一些具有历史、文化、科学、艺术价值的宗祠,陆续列入各级文物保护单位,纳入国家文物保护体系,通过文物部门系统、专业的保护工作,使之免于毁损和重放光彩。炎陵、浏阳等地驻扎过秋收起义部队和红军的宗祠,已被列为传承红色基因的教育基地。四是利用宗祠遗产发展文化旅游,开辟宗祠保护、增收的多元途径,近年来势看好。
据调查发现,1980年代以来,宗祠活动逐步恢复。参与宗祠维护、祭祖、修谱、助学等活动的,多为60岁左右及以上的中老年人。担任宗族理事会会长、族长、房长,常务理事等牵头人职务的,主要构成是企业家、退休官员、基层干部、退休教师和农村能人。有的会长和理事会成员,就是过去族长、乡绅的后人,有着急公好义、热心族务的传统。如今乡村称这些人士为新时代的乡贤。他们有着较好的人脉资源和动员能力,有的经济实力较强,办事舍得拿钱。这些年宗祠的修复和保护资金的来源,除政府拨款外,不少是乡贤与族人捐资先搞起来的。而日常维护、祭祖、修谱、助学等活动的开展,主要来自族务理事会的发动,经济条件好的多捐,一般族人抽份。对筹集的资金,实行民主管理和账目公开,接受族人监督。宗祠管理逐步走上规范轨道。
乡贤成为这一轮宗祠文化兴起主要推力的缘由,一是乡村社会回归传统文化的需要。1990年代以来,社会转型节奏加快,市场经济竞争加剧,大批农村中青年外出打工,改变了乡村社会的原有格局,催生了不少新生事物,也激活了一些已经沉寂的传统文化因子。在经历都市漂泊生活的繁华、喧闹与浮躁后,寻找属于自己的文化根脉和精神慰藉,成为乡村精英和民众的现实追求。落叶归根、敬祖尊贤、从善如流这些宗祠文化的丰富内涵,恰恰适应了这种寻根问祖的需要。
二是乡村自治的推动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后,我们党总结了乡村治理的兴废得失,把加强党的基层建设,实行村民自治,发扬乡村民主,建设乡村文明作为改进治理的重要路径,支持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并将此纳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加以推广,这为重启宗祠文化开辟了空间。
三是乡贤自身的担当和探索。改革开放打破了城乡分割的藩篱,释放了农村人才的创业潜能。一批勤奋能干的农村人才经过奋斗创业,进入城镇机关、学校、企事业单位,有的开办了自己的公司、厂子。这些事业有成的农家子弟,老家、神龛、祖坟都在农村,发达了想着感恩先祖,回报家乡。而回乡赞助宗祠修复,弘扬宗祠文化,以此联络乡亲,安放在外打拼的游子心灵,无疑是父老叫好、积德向善的一种选择。我随机采访多个守护宗祠文化,带头出资出力的会长、族长,他们的回应是,为宗祠、为家乡做点事、出点钱是应该的,值得的。看来,回归宗祠文化,或许成为消减社会转型期仿徨、焦虑心理,寻找心灵寄托,感念乡愁,建设乡村精神家园的一剂良药。
只有主动融入时代,宗祠文化才有光明未来。
经过革命洗礼和多轮破旧立新之后,重启宗祠文化,它不应该是简单的历史轮回,而应该主动融入新的时代,寻求行稳致远,在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,发挥其辅助基层治理的积极作用。
 借助宗祠文化遗产中先人累积的生存智慧,克服社会转型期的困扰。在经济持续发展、财富持续增长的今天,如何爱惜财富,保护环境,构建和谐,如何才能使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的更从容,更开心,身心更健康一些,使国家民族实现可持续发展,看来可从宗祠文化倡导的勤俭持家、尊老爱幼、和睦相处、清廉为官等祖训和家风中找到精神追求的源泉,让先人留下的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、“头上三尺有神明”这些朴素认识真正扎根于读书人心中,培养他们的感恩和敬畏意识,帮助他们克服市场经济物欲横流的环境下容易滋生的急躁与贪婪,以立德树人为国家改进治理提供后续支持。
悉心保护好传承好宗祠建筑这批为数不多的珍稀文化遗产。通过我们的不懈努力,使子孙后代能看到中华传统文化在乡村的实物传承和活态传承,能找到先祖开辟的来时的路。引导社会公众特别是年轻一代关注宗祠遗产的保护利用,提升全社会支持参与保护宗祠遗产的文化自觉。争取多元投入,抓紧修复破损严重、具有历史文化艺术价值的宗祠。认真落实宗祠防火责任,消除火灾隐患,避免重蹈历史上多次发生失火烧毁的覆辙。坚持做好日常的管理维护工作,建立长效管护机制,延长这批乡土精品建筑的使用寿命。利用宗祠遗产发展民俗文化旅游,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增加宗祠遗产经营收益,推动宗祠遗产的保护传承和永续利用。
主动对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,积极融入国家乡村治理体系。充分利用宗祠文化资源,挖掘传统道德积淀,兴利除弊,发挥宗祠文化中忠于国家民族,孝敬父母长辈,耕读传家、扶贫济困,扬善惩恶等优良传统。扬弃宗祠文化中男尊女卑、等级森严、因循守旧等与时代相悖的陈旧观念。对接“爱国、敬业、诚信”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,使宗祠文化为新时代所用。宗祠理事会要自觉接受党组织的领导,坚持依法依规开展宗祠活动,配合党政开展移风易俗、家风传承、文明创建、维护社会稳定、老年文体娱乐、关心下一代等工作,进一步推动乡村善治和长治久安。
宗祠作为传统乡村社会的文化遗存,它的维系和消长无疑受到时代的影响。现在湖湘大地保留下来的宗祠,比起全盛时期毕竟是少数,通过乡贤动员重新修建的也是一时之兴。一些保留下来的宗祠,因后人衰微或缺乏头面人物理事,宗祠活动已经消停。依个人的看法,原有宗祠已经拆毁或垮塌,族人没有要求的,不必恢复重建。已经被现代治理秩序覆盖通达的村落,也没有必要重启宗祠建筑与宗祠文化。时代前进了,以新文化取代旧文化,应该允许民众有多种选择。
调查采访过程告诉我们,在已经恢复重建宗祠文化的乡村,如果社会需要它,族人和民众接受它,它的存在就是合理的,有价值的,人为改变恐有反复。历史的辩证法将继续证实,宗祠文化中的优秀中华传统文化成分,会以新的形态,新的解读,出现在新的时代,回应这个时代的精神需求,并锲入这个时代的治理体系,以此赢得生生不息的光明未来。
(附注:本文作者武吉海系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