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“太阳寨”上有颗星》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王世续 
    清明回家祭祖,81岁的“老八路”肩扛锄把、腰挎砍刀,像“大王巡山”一样带我爬老屋对面的太阳寨,一如二十多年前我还未穿上军装的那个春天。那时父亲外号“土八路”;再往后,他穿上我换代淘汰的“马裤呢”旧军装,人们开始尊他“老八路”。
    父前子后,羊肠道蜿蜒未改,杜鹃花含苞依旧,只是初升的太阳投射在洒满露水的林间,父亲身影显得佝偻瘦长。
    “寨顶上原来有‘小保队’的碉堡,被县大队的老红军刘队长带人炸掉了。刘队长他们就牺牲在这一带!”父亲指着附近的山峦,干塘角、陡山、郑家坳、古梅垴、廖家边。
    “羊角尖,驻过刘邓大军的县手枪队。那年正月初一大清早,队员们翻鸡鸣尖,赶到滕家堡伏击敌伪和土匪,敌兵四散,红军一直追过簰形地、付家河,在陶家山、大屋基消灭了敌伪军。”父亲管解放前的人民军队都叫“红军”,刘邓大军进山时不是也说“当年的红军又回来了”吗。
他唠叨的词儿竟同那年上山时几乎一样!记忆的闸门也随之被叩开。“爸!你是咋知道的?”父亲瞪了我一眼,明白我在“套词”。
“上堡薄刀峰、僧塔寺一带搞地下斗争的廖乡长、刘书记,还在木瓜园我老家停落过小半年呢。你麦生大伯、官清姑父就是被他们带到队伍上的。哎!他们俩被‘小保队’惨杀时我十多岁了,能不记事儿吗?!”
“土匪头子‘李老木’就击毙在主峰‘锯儿龄’,乡下人说是他命犯‘金克木’,实属‘多行不义’!”父亲像是走累了,掏出两支烟点了,一支插在一堆乱石上,一支犒劳自己。
所谓寨子只是山顶稍稍平坦的松树林,小时候偶尔上山放牛、采兰草花。老人讲过,修碉堡的砖石在大集体时被建成“大炼钢铁”的炉台。
“过来添把土!没准是哪个红军的坟冢。”我赶紧拢石、培土,一如前些年同战友们在烈士陵园扫墓般虔诚,末了还庄严地敬了个军礼。
“你走县城、回部队,要多向领导呼吁。这些地儿、这些事儿、这些景儿,要有人修整保护。不能忘了!那是你们的战友!”父亲一字一顿。我心头一颤,连忙点头。明明是“土八路”的战友,啥时“移交”给我了?能高攀得上吗?
如丝晨雾掠过面颊,隐隐云海就在脚下。太阳寨极其普通并不起眼,更没有列入“蕲(春)黄(州)四十八寨”。二十公里外的鄂皖交界的“首寨”天堂寨是大别山主峰,4A景区的“天下大别山、美景在罗田”广告语上了中央电视台。山北边是金寨,西南方是红安、麻城。每一个当兵的人只要听到这些“将军县”,心中就会“叭”地一个立正。我不禁为出生在老根据地自豪,更崇敬长眠在此的每一位老前辈、老班长、老战友!
 “知道这个山头为啥叫‘太阳寨’吗?那是因为你教私塾的‘大家’(姥爷)送刘邓大军出上堡时写了一首歌。”站在山顶上的老父亲突然唱起:“东方亮,出太阳,太阳映在寨垴上;大别山,天了光,全中国哟要解放……”平生第一次听到,而且老人居然用的是早年乡亲们劳作时喊的“哦嗬腔”,高亢悠扬,传荡山谷峰峦,土腔土调够得上当地“非遗”了。
面前的父亲突然让我感到有些时空“穿越”,他不就是《再见了大别山》歌曲里战士们拉着衣袖久久不忍离去的亲人吗?此地、此景、此情,比看过的任何一部影视作品都震撼、真切,我不禁心潮起伏,泪花闪闪。
“天了光”就会迎来日出,那时老百姓心目中的“太阳”就是共产党领导的穷人的军队!这个地名丝毫不牵强附会、无所谓神怪传说,承载的是几代乡亲们刻骨铭心的壮烈故事。
“咱白果树驻过兵,你姑奶还给当兵的纺过棉纱、纳过鞋垫,教他们用火灰染土布。哎!刘邓大军当时缺冬衣,可苦了……”
“石柱山是登九资河的‘台阶子’、进上堡的‘南大门’,都知道‘大军挺进’,但很少有人晓得是从这儿‘挺出’的。罗田县前前后后解放了5次,红军走了白军来,你奶就带着一家人‘躲反’……”
“寨下坳口群众建有‘天光庙’,供的是红军像,近几年修路也毁了。”
“前些年我专门上县里查了,特务连在大地坳东流水、薄刀峰五条路打过仗;罗田境内的属于刘邓大军六纵,最高指挥是政委杜义德,司令员叫王近山在后方,出山之前大军还在僧塔寺开过会,留下的干部在滕家堡组建了‘胜利县’……”
可以想像,“老八路”平日定是不厌其烦地对乡亲们唠叨这些故事。年轻后生听多了可能不当回事,但我分明从“复读机”里听出了异样:那些流血牺牲的事儿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家乡,父亲是怕人们忘记了这些重要的史实。我也明白,家里几代人与部队有缘,他是在关心家人,更是在关切家乡山水守成不易。
战友是什么?是天光了有福同享、天黑了有难同当!是一方离开了另一方,仍要记住他的情、了却他的愿!
跟父亲祭山的故事讲完了,正式告诉大家:“老八路”真名王开明,创办“军属之家”宣传国防教育,一个普通老农的名字被几十位将军题字时写在宣纸上,家里收藏的各式军服、奖牌证章、战争图书摆满了几间房。听人武部和镇政府工作的同学讲,特殊时节家里总是人满为患,这在当地国防教育史上也算个先例吧。
父亲没当过兵,只是当年烈士的胞弟、今日子弟兵的家长,但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“兵”。尽管比起牺牲的“太阳”们,他连无名的小星星都算不上。
临行前的晚上,一家人在稻场溜步,弦月未见,太阳寨上挂着一颗星,那是先烈注视的眼睛。父亲又提到保护“红色”的事。我肯定地回答:“行!我这就给汪书记、刘书记、李书记挨个儿写信汇报!”替父亲圆老一辈“战友”一个神圣的心愿,别叫沉甸甸的“接力棒”在后辈人手上丢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