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

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  

[宋] 欧阳修

 

至和二年七月乙未,枢密直学士、右谏议大夫王素奏事殿中,己而泣且言曰:“臣之先臣旦,相真宗皇帝十有八年,今臣素又得待罪于侍从之臣,惟是先臣之训,其遗业余烈,臣实无似,不能显大,而墓碑至今无辞以刻。敢乞陛下哀怜不忘先帝之臣,以假宠于王氏,而勖其子孙。”

天子曰:呼!惟汝父旦事我文考真宗,叶德一心,克终厥位,有始有卒,其可谓全德元老矣,汝素以是刻于碑”。素拜稽首泣出。

明日,有诏史馆修撰欧阳修曰:“王旦墓碑未立,汝其铭之”。臣修谨按,故推诚保顺,同德守正,翊戴功臣。开府仪同三司守、太尉,充玉昭照应宫使、上柱国、太原郡开国公,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,追封魏国公,谥曰文正。王公讳旦,字子明,大名莘人也。皇曾祖讳言,滑州黎阳令,追封许国公。皇祖讳彻,左拾遗,追封鲁国公。皇考讳祜,兵部侍郎,追封晋国公。皆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。曾祖妣姚氏,鲁国夫人。祖妣田氏,沂国夫人。妣任氏,徐国夫人也。边氏,秦国夫人。

公之皇考以文章显于汉、周之际,逮事太祖、太宗为名臣。常谕杜重威使无反汉,拒芦多逊害赵普之谋,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,故世人多称王氏有荫德。公之皇考亦手植三槐于庭,曰:“吾之后世,必有为三公者。此其所以志也”。

公自少好学有文,太平兴国五年进士及第,为大理评事,知平江县,监潭州银场,再迁著作左郎,与编《文苑英华》。迁殿中丞,通判郑、濠二州。王禹偁荐其才,任转运使,驿召至京师,辞不受。献其所为文章,得试直史馆,迁右正言、知制诰。淳化三年,礼部贡举迁虞部员外郎,同判吏部流内铨,知考课院。右谏议大夫,赵昌言参知政事,公以婿避嫌求解职。太宗嘉之,改礼部郎中,集贤殿修撰。昌言罢,复制知诰,兼修撰,判院事,召赐金紫。久之,迁兵部郞中,居职。

真宗即位,拜中书舍人,数日,召为翰林学士知审官院,通进银台封驳司。

公为人严谨,能任大事,避远权势,不可于以私,由是真宗益知其贤。钱若水名能知人,尝称公曰:“真宰相器也”。宰若水为枢密院副使,罢,召对范中,问“谁可大用者”,若水言公可, 真宗曰:“吾固已知之矣。”咸平三年,又知礼部贡举。居数日,拜给事中知枢密院事。明年,以工部侍郎参知政事,再迁刑部侍郎。景德元年,契丹犯边。真宗幸澶州,雍王元份留守东京,得暴疾,命公驰自行在代元份留守。二年,迁尚书左丞。三年,拜工部尚书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、集贤殿大学士、监修国史。是时契旦初请盟,赵德明亦纳誓约,愿守河西古地,二边兵罢不用,真宗遂欲以无事治天下。公以谓宋兴三世,祖宗之法俱在,故其为相务行故事,慎所改作,进退能否,赏罚必当。

真宗久而益信之,所言无不听。虽他宰相大臣有所请,必曰:“王公以为何如?”,事无大小,非公所言不决。公在相位十余年,外无夷狄之虞,兵革不用,海内富实,群工百司,各得其职,故天下至今称为贤宰相。

公于用人,不以名誉,必求其实,苟遇贤才矣,必久其官而众以为宜某职,然后迁。其所荐引,人未尝知。寇准为枢密使,当罢,使人私公求为使相。公大惊曰:“将相之任岂可求耶!且吾不受私请”,准深恨之,已而制出,除准武胜军节度使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准入见涕泣曰:“非陛下知臣,何以至此”。真宗具道公所以荐准者。准始愧叹,以为不可及。故参知政事李穆子行简有贤行,以将作监丞居于家。真宗召见,慰劳之,迁太子中允。初,遣使者召之,不知其所止。真宗名至中书问王公,然后人知行简,公所荐也。公自知制诰至为相,荐士甚多,其后公薨,史官修《真宗实录》,得内出章奏,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荐者。

公与人寡言笑,其语虽简,而能以理屈人,默然终日,莫能窥其际,及奏事上前,群臣异同,公徐一言以定。今上为皇太子,太子谕德见公,称太子学书有法。公曰:“谕德之职,止于是邪?”赵德明言民饥,求粮百万斛。大臣皆曰:“德明新纳誓而敢违,请以诏书责之。”真宗以问公,公请敕有司具粟百万于京师,诏德明自来取,真宗大喜。德明得诏书,惭且拜曰:“朝廷有人!”在大中祥符中,天下大蝗,真宗使人于野得死蝗以示大臣,明日,他宰相有袖死蝗以进者,曰:“蝗实死也,请示于朝,率百官贺。”公独以为不可。后数日,方奏事,飞蝗蔽天,真宗顾公曰:“使百官方贺而蝗如此,岂不为天下笑邪!”宦者刘承规以忠谨得幸,病且死,求为节度使。真宗以语公,曰:“承规待此以瞑目。”公执以为不可,曰:“他日有求为枢密使者,奈何?”至今内臣官不过留后。

公任事久,人有谤公于上者,公辄引咎,未尝自辩。至人有过失,虽人主盛怒,可辩者辩之,必得而后已。荣王宫火延前殿,有言非天灾,请置狱劾火事,当坐死者百余人。公独请见,曰:“始失火时,陛下以罪已以诏天下,而臣等皆上章请罪。今反归咎于人,何以示信?且火虽有迹,宁知非天遗邪!”由是当坐者皆免。日者上书言宫禁事,坐诛,籍其家,得朝士所与往还占问吉凶之说。真宗怒,欲讨御史问状。公曰:“此人之常情,且语不及朝廷,不足罪。”真宗怒不解,公因自取常所占问之书进曰:“臣少贱时,不免为此。必以为罪。愿并臣付狱。”真宗曰:“此事已发,何可免?”公曰:“臣为宰相,执国法,岂可自为之,幸于不发而以罪人?”真宗意解。公至中书,悉焚所得书。既而真宗悔,复驰取之,公曰:“臣已焚之矣。”由是获免者众。

公累官至太保,以病求罢,入贝慈福殿。真宗曰:“朕方以大事托卿。而卿病如此。”命皇太子拜公,公言皇太子盛德,必任陛下事,因荐可以为大臣者十余人。其后不至宰相者,李及、凌策二人而已,然亦皆为名臣。公屡以疾请,真宗不得已,拜公太尉侍待中,五日一朝视事,遇军国大事,不以时入参决。公益惶恐,因卧不起,以疾恳辞,册拜太尉、玉清照应宫使。

自公病,使者存问日尝三回。真宗手自和药赐之。疾亟,遽幸其第,赐白金五千两,辞不受。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于家,享寿六十有一。真宗临哭,辍视朝三日,发哀于苑中。其子弟、门人、故吏皆被恩泽。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,葬公于开封府开封县新里乡大边村。

公娶赵氏,封荣国夫人,后公五年卒。子男三人。长曰雍,司封郎中;次曰冲,赞善大夫;三曰素。女四,长适太子太傅韩亿;次适兵部员外郎、直集贤院苏耆;三适右正言范令孙;四适龙图直学士、兵部郎中吕公弼。

公事寡嫂谨,与其弟旭友爱尤笃,任以家事,一无所问,而务以俭约,率励子弟,使在富贵不知为骄侈。兄子睦欲举进士,公曰:“吾常以大盛为惧,其可与寒士争进耶。”至其薨也,子素犹未官,遣表不求恩泽,有文集二十卷。乾兴元年,诏配享真宗庙廷。

臣修曰:景德、祥符之际,盛矣。观公之所以相,而先帝之所用公者,可谓至哉。是以君明臣贤,德显名尊,生而俱享其荣,殁而长配于庙,可谓有始有卒,如明诏所褒。昔者《烝民》、《江汉》,推大臣之事,所以见任贤使能之功,虽曰山甫穆公之诗,实歌宣王之德也。臣谨考《国史实录》,至于缙绅故老之传,得公始终之节,而录其可纪者,辄声为铭诗昭示后世,以彰先帝之明,以称圣恩褒显王氏,流泽子孙,与宋无极之意。铭曰:

烈烈魏公,相我真宗,真庙翼翼,魏公配食。公相真宗,不言以躬。

时有大事,事有大疑。匪卜匪筮,公为蓍龟。公在相位,终日如默。

问其夷狄,包裹兵革。问其卿士,百工以职。问其庶民,耕织衣食。

相有赏罚,功当罪明。相有黜升,惟否惟能。执其权衡,万物之平。

孰不事君,胡能必信?孰不为相,其谁有终?公薨于位,太尉之崇。

天子孝恩,来荐清庙。侑我圣考,惟时元老。王子念功,抱公之隆。

春秋从享,万祀无穷。作为歌诗,以念庙工。

(录自欧阳修《欧阳文忠公文集·居士集》卷二十二,又见《尚儒王氏宗谱》卷七、《三沙王氏统谱》、《太康王氏族谱》)